读当下小说，我总有一种拂之不去的遗憾：先锋文学技艺精湛，但太囿于个人化，材料的载力不够，有许多几乎“不值一写”；而那些争取到大量读者的常规文学，触及到了生存的某种痛处，值得一写，但技艺粗糙，趣味稀薄。我期待着一种“汇合”的小说，能将揭示生存和生命的深度与丰盈的趣味扭结一体，在意义和技艺不让步的前提下，以极大的亲和力达成与广大读者的沟通与对话。我想说的是，铁凝的长篇新作《大浴女》就是这样的小说，它给了我们诸多的启示。
在叙事策略上，这部小说给我们以新的启示。按叙事类型分，《大浴女》很难归类。比如，它是扣人心弦的“故事”：通篇贯穿着情感危局、悬念乃至命案，特别是尹小荃的死亡牵动着不同人的灵肉纠葛，是情节的重要发动和展开机制之一。它又是“心理分析小说”：作品各主要人物复杂的心灵，有如隐匿于蜿蜒的洞穴，铁凝一丝一缕地将这细密晦涩的互否和难堪的无言之痛揭示出来。也可以说它是“生存寓言小说”：作品以经验和智性化若无痕的融合，设置出具体历史语境下各种生存情境的可能性，去勘探生存的暗码，而不仅是反映生活。它又是内省的“成长小说”：作品中各主要人物虽均有自己的精神历史，但深入细辨全篇又多是以尹小跳的视角或以她潜在的个性语调叙述的。小说完整呈现了尹小跳灵魂和身体的成长，她在内在感知和搏斗中，逐渐还原本真心灵，自我获启的过程。对个人成长史有方向感的叙述，使小说强烈、连贯，“杂于一”。还可以说它既是“爱情罗曼司”同时又是“罗曼司反讽小说”：书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曾置身于爱情的追逐、欲望的缠绕，浸渍于灵与肉的狂欢与痛楚；但最后爱情不是变成一场诡异的逃亡，就是成为无望而纯洁的隐痛。我们同样可以说它是“女性主义”小说，它通过尹小跳、唐菲、章妩、唐津津的情感遭际，解构了寻找“父亲（男性）家园”的神话，拆除了对女人“天使／妓女”二分的男权沙文主义陷阱，探询了女性的现实处境和精神解放的可能性……总之，这部小说是异质混成的，体现了铁凝极为出色的综合创造力。对这样的作品，不同层次的广大读者都可以从中分享到完全值得分享的东西。饱满的意蕴和富于魅力的叙述趣味，是成熟作品的标志。我想，成熟的小说应平衡艺术的美与世俗的活力。小说既不应是仅能在同行中秘传的“高级黑话”，也不能没出息地一味迎合“消闲”这个大写的无名的新权威。
这部小说有着复杂而深刻的立意和震悚人心的真实。在深入挖掘及把握生存和生命上，展现了铁凝巨大的才能。在这里，我的确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作家将自己的生命体验，一点点移入作品中去了。一般地说，写出历史语境的真实，是那些“严肃作家”的共同愿望。但如何理解“真实”的含义，却人言言殊。在许多作家看来，小说中的历史意识有赖于“宏大叙事”，他们追索处理的是那些具有社会幅度感、体积感的可“类聚”的事件。在此，个人命运生存细节被遮蔽了。这种小说的声音总是高亢的，它们曾经体现为意识形态的高音喇叭，后来又出现了精英启蒙“吹号天使”的喇叭，现在则是时代那物欲放纵主义微笑的柔软暴力的喇叭。这三种喇叭虽内质不同，但或许有相似的功能：基于一种历史决定论，去遗忘或抹掉个体生命的记忆，简化或嘲弄个人心灵的困苦。我认为，比照这些作家自诩的历史风云“际会”，铁凝的《大浴女》则是各个人物噬心经验的“幽会”。在她这里，呈现了历史的个人化，从而将历史的沉痛化为内在的个体生命经历。它烛照了个体生命存在最幽微最晦涩的角落，以本真的日常情境和细节，折射出具体的历史症侯。比如，文本中多次涉及了性关系描写（尹小跳与方兢、陈在，章妩与唐医生，唐菲与白鞋队长、戚师傅、舞蹈教师、小崔、副市长，唐医生与女护士，唐津津与隐名的“秘密工作者”，如此等等），这些叙述不仅揭示出原欲冲动的力量，更是作为对性／政治扭合的隐蔽历史的“考古学”诠释而存在的。“山上小屋”既是难堪的个人处境，又有洞烛时代权力系统的隐喻功能。又如，三位少女地下阅读《苏联妇女》；有关“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的暗号；昔日蒙难者方兢那以“五分钱”为算计起点的对社会的疯狂讨要；唐津津以“吃屎”来捍卫情感的清洁；唐菲在放浪形骸中却对“嘴唇“有如怪癖般的守卫；尹小跳与尹小帆在妹妹罹难前残酷而恍惚的“握手”，心猛的一松；尹小跳在凄楚无告里却也不期然摹拟的“检举信文体”；尹亦寻试图宽恕“不洁”的妻子，但巨大的屈辱还是通过诸如“做衣服”“刷黄瓜”“热牛奶”的诘难，更骇人地摹仿了文革中“和风细雨地触及灵魂的学习班”那袖珍型的道德审判……文本中遍布着这类准确的情境和细节，它们含有极大的暗示能量，都是从具体的个人处境或经验之圈出发与历史进行的紧张盘诘、对话，把读者引向对它们所包含的历史情境的关注。铁凝将个体生命的遭际，总结成特殊的限量“历史”，在限量中凸现作家个体主体性的内在强韧度。在此，“越少即越多”，它不是材料体积的宏大，而是认识力的宏大，命名力的博大。铁凝既消解了三种喇叭，又没有导向目下盛行的新八股——“纯私秘写作”。历史的个人化，这是《大浴女》带给我们的又一启示。
这部小说游走于情节小说和情态小说的临界点上。我们知道，“意义”的含混或复义丛生是那些优秀小说的标识之一。但这里为了论述的简洁，我想用“屈辱”、“愧疚”、“难堪”三个关键的情态语辞，来接通这场各个人物之间噬心经验的“幽会”。这或许是恰当的。在小说统一的情态结构中，“屈辱”、“愧疚”、“难堪”，几乎是针对每个人物的，但其基点又不相同，甚至彼此龃龉。让我们看看几位主要人物。尹小跳因为母亲的偷情，感到全家被戏弄，她幼小的心灵承载了超量的屈辱无告的负荷。但私生子妹妹落井而死，又是她顺水“放”舟的变格谋杀。死亡发生于暧昧的血缘关系中，杂糅着愧疚的痛楚和一丝欣快的荒诞。她并没有洗刷掉家庭的耻辱，反而成为心理上的战败者，仿佛她愧疚的灵魂也与小荃一道终生被吸入井中，深重晦暗又缭绕不息。她对方兢的爱情，由“十二月党人妻子”式的自我幻觉开始，最终被方兢表演成一出市井俗套的乏味玩笑。而与陈在的爱情，则是一系列错失，像两棵树，在小路的两侧绝望地凝视着。小说中家庭亲情的的消匿，爱情的讥诮，意识形态和道德禁忌的暴力，宿命那缓慢而固执的叩敲，也同样缠绕着章妩、尹亦寻、唐菲、唐医生、尹小帆、麦克、万美辰……等主要人物，他们大都是屈辱、愧疚、难堪的。章妩在禁欲时代为其最基本的生活和生命欲求，逃向了“眩晕”，与唐医生“私通”后生下尹小荃，这使她深感对家人的罪恶。小荃的生和死对章妩几乎没有区别：她一生成为家庭中最卑微的一员，愧疚和恐惧使她一生都没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不敢发泄悲伤，只能在夜里掩被哀泣。她甚至尝试了整容来“消灭”原来的自己！尹亦寻面对妻子的背弃，曾屈辱无告地试图忍住，甚至还“代她悲痛”，但他的内心在争辩，痛楚越淤积越厚。忍耐如不是出于宽怀，也会使自己负疚。他有如庞大的煤山要插上通气筒，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发泄内心的羞愤，以免一场大火带来的灾变。但是，在章妩的尊严渺若草芥的时候，尹亦寻一次次“怎样刷黄瓜”之类的指斥，就变得在细碎舒缓中带有杀机。唐菲是其母唐津津“屈辱、难堪”命运的延续——变异，铁凝几乎是以凭吊的心情写下这两个人物的。无论是前者废墟上鲜润花朵般的凛然“颓废”，还是后者的凛然赴辱，都无法避开生存持续不断的拷打。小说写出了人物内心的无言之痛和复杂纠结，迫使我们看清每个人内心都蹲伏着历尽磨难、满身灰土、瘦弱不堪又狡黠自矜的野兽，经由作家之手，让它们平等地发出了既屈辱又愧疚，既无辜又有些恬不知耻的咻咻鼻息。在这里，几乎人人皆有骨肉沉痛又有隐秘之恶，没有一个人能享有完全的良知审判豁免权。他们之间构成了一场“群岛间的对话与争辩”——共同的地基裂开了，作家几乎为每个人的立场都提供了“站得住脚”的理由。这种写作意识带给我们很大的启示：小说在统一的情态模式下均衡展开不同声部的对抗共生，可见的行为世界与隐蔽的矛盾重重的内心生活在此更显豁地同时呈现出来。铁凝没有封住不同立场的人物的嘴，没有压制或删除他们内心缠绕的杂音，也没有对被简化了的庞物大物——“道德固定反应”的急切认同。随着人物与人物，作者与人物间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探索人性奥秘的求真意志，将我们引向了问题，捍卫了生存和生命以“难题”的型式存在。是的，当生命噬心经验“幽会”交锋的真实，与虚构的“完美圣洁的影子天使”搏斗时，作家应该挺住，站在真实一边，绝不站在影子天使一边。像善良而忧伤的哈代所言“如果找一条通往‘更好的’路，它必须先有能力意识‘最坏的’”（《在提内布雷斯》）。
这部小说以“大浴女”命名，受到画家塞尚1895年创作的《大浴女》及浴者系列油画的启发。在塞尚的《大浴女》中，裸女身体的轮廊线与天地、植物之色融为一体，人物与大自然协调地彼此敞开（在过去的绘画中，自然风景中与室内人的姿容是不糅合表现的），它隐喻性地传导出画家汰沥精神，渴望生命和灵魂双重洞开的澄明心境。铁凝这部小说，也有类似的想象力向度：她或许相信，人的一生是探索真相，发现自我，尽可能走向精神完善的成长过程。但对这一向度的实践，不是由外部各种“颠扑不破”的庞大权势的强加，不是道德献祭仪式，而只能是还原本真心灵，经由内在的感知和搏斗后的——自我获启。用铁凝的表述就是“自己拉着自己的手走向内心深处的花园”。正因如此，我们在《大浴女》对生存和生命创痛的书写中，看到了作家对生命的痛惜、热爱；在对人物灵魂凄痛与羞愧含混难辨的展示里，我们同时听到她对人生的悲悯、体谅甚至赞叹之音。在读到小说最后一章《内心深处的花园》时，我感到了阵阵清风的吹拂。不是说人物以往苦难的坚冰被廉价“蒸发”掉了，而是要携带着它“活下去，并且记住”。铁凝在小说中说，“没有什么比破碎的心灵更完整了”，那是一种穿越沧桑命运后，有足够的力量面对苦难的大智大勇者的镇静、宽怀。在获得洞透生存和生命的智慧后，永不丧失生活的信心，这也是铁凝小说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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